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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

发表日期:2021.02.26

一次别离

上世纪40年代夏天的一个凌晨,天微微亮,鲁西南一个小村庄

姥娘起身,她没有叫醒新进门的媳妇儿,也没有叫醒自己的闺女小六,趿拉着鞋,蹴着小脚,站在门外,看着门楹上的崭新的对联和门板上的双喜,姥娘心里不禁一阵欢喜:小五娶媳妇儿了,可算圆了一个心愿!

儿子小五时年18岁,在离家不远的徐州上学,那里是大城市,姥娘听说那里有火车,有煤矿,满大街的人群和高楼,小五在那里上学不会迷路吧?最初姥娘还在为小五担心,但小五每次放假一回来就跟她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城里的所见所闻,而且满是得意的样子,姥娘便为儿子的出息感觉极其骄傲。

儿子小五自幼身体有些弱,比起他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小五从小就有些微微的自卑,性格也内向了一些。哥哥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因为是父亲的前妻所生,年龄相差很大,加之哥姐都已成家,小五跟他们的交流沟通就更少。每每从徐州回来,小五最喜欢地就是跟娘和妹妹讲讲他在学校的事情,讲在徐州的经历,看到娘亲满意的笑容和妹妹羡慕的眼光,小五不由地更加眉飞色舞。

因为身体弱,小五爹听从了庄上媒婆儿的主意,给小五说了一房比小五大三岁的媳妇儿,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嘛,事冲冲,好让他健康起来。就在小五这个暑假的后期,顺便给他完了婚。

成亲的头一天,姥娘把儿子小五叫到身旁,絮叨着:小五,你哥成家了,家里的地没剩多少给你,你爷跟你爹打长工、做牛马置起来的十几亩地现在也就剩下四五亩了,你在徐州好好念书,将来能不回来种地最好,咱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活,到哪还不能混口饭吃?你现在也成家了,将来把媳妇儿接到徐州去,以后好好跟你媳妇儿过日子,将来再生个大孙子,娘给你看俺也能到大城市看看……。瞅着儿子懵懵懂懂的样子,姥娘暗自轻叹:小子懂事晚,日子还长,以后再教他罢。

婚后的几天,小五要返校了,姥娘领着新媳妇儿和女儿小六送小五上火车,车站就在不远的镇上,一路上姥娘又像以前送小五一样唠叨起来,吃好穿暖、注意安全,最后才想起说你现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放假就赶快回来,你媳妇儿还等着你哩。说完瞄了一眼新媳妇儿,新媳妇儿低头默不作声。小六咯咯笑着,说俺嫂子害臊啦!讲完,大家都出声大笑起来……

看着渐行渐远的火车,姥娘的失落感再次升起,没事,过段时间就回来,小伙子现在有媳妇儿了回来会更勤,姥娘不断宽慰着自己。

她哪知道,一次别离便是永久的别离,她的小五再也没见到他亲爱的娘亲。

 

一次回乡

小五回到学校,对谁也没有讲自己成亲的事,稀里糊涂的结婚,连新娘子是什么人都没弄清楚,对于一个读书人,这是多么羞于启齿的事呵,他有时有些懊悔,有时恨自己没有反抗,他知道这是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懦弱、没主见,那个俺喜欢的女同学啊,看来咱们没有缘份了,唉,俺爹俺娘也是为了俺好,他们高兴就行了。就此,他也断了向那个他喜欢的女同学表白的念头。

回到学校没多久,小五就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各方面的消息:国军要到学校来招兵、共军在关外的东北地区把国军打得落花流水、地下党在招募思想进步的学生还要组织学生上街示威游行等等。小五就想:管他谁打来呢,总得让俺们学生上学吧,俺要听俺娘的,好好念书,在徐州找份工作,不回家种田。与其听这些风言风语闹心,不如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看自己的书。

临近学期末的一个假日,小五随一个同乡去城郊的亲戚家帮忙干活儿,因为干完活儿天色已晚,小五便随老乡住了下来,就在他刚刚洗完脚脱了裤子准备上床,忽然听到门外街道上有人狂叫、有人惊呼、有人哭喊,接着是汽车的声音,咣的一声,惶惶然,还在发愣中,房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就听着一阵喘着粗气的高喊:国民党抓壮丁来了,快跑啊!

小五赶忙穿上长裤,趿拉着鞋跟着同乡去,出得门口只见灰暗的街上人影杂乱绰绰,夹杂在军靴的踢踏声中有叫骂声、哭喊声、呜咽声、鸡鸣狗叫声,小五便随着人流向街的一跑去没跑几步,就见又一队大兵迎面冲来,小五又随着人群向旁边的小巷子跑去,在巷子尽头有一堵围墙可能因为下雨坍塌了一小段,被用树枝临时遮挡着小五心慌慌、意茫茫,一鞋子被踩掉了也浑然不,好容易挤到断墙跟前,脚被树枝扎了一下,一个趔趄,刚刚站稳,被后来的人撞了一下,终于跪趴在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跑路,急忙站起身,立稳身体,冲到墙边,准备翻过矮墙,一声枪响,一个声音如晴天霹雳:再跑,老子开枪了!小五一个哆嗦,站在断墙前愣住了,接着他向旁边飞去,原来后面的人嫌他挡道直接把他到了一旁。等他回过神时,国军已经上来了……

小五跟大多数被集中在一个小空地上上,接受国军长官训话:……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共军共产共妻,云云。小五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你们现在已是我部国军士兵。

堆在人群里的小五腿有些软,心有些慌,心底一个无力的声音说:俺的娘哎,回不去家了,这可咋办?

……

四十年后的1993年夏天,小五携妻从台湾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在机场他见到了妹妹小六,“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他离家时妹妹小六只有六七岁,相互之间根本就不记得对方当初模样,但兄妹俩看到彼此的真容和听到彼此的乡音时,竟都同娘亲一般不由得当场凝噎无声却热泪横流,相拥着,过了很久哭声才渐渐发出......

兄妹重逢,互述衷肠:哥哥加入国军后,因身材削瘦、有文化,所以安排了勤务兵或文书之类的岗位,也因此在每次战斗中,跟从长官进退,几乎没有遇到生命危险。随大部队撤退台湾以后,联系上了同样是国军的本家子侄,彼此照应相安无事,早年退伍后在台湾中部的一个城市就职于电力公司,后来娶台湾土著人为妻,现在育有两子一女,这些年过得倒也平安祥和,唯独故土难离,思亲心切;而哥哥“走”后,父母不知儿子具体所踪,猜到极有可能是被国军“抓了壮丁”,担心儿子生命攸关,母亲以泪洗面,父亲怨声叹气。之后西南地区解放,一土改,家里的地分了,多出的房屋也归了村集体,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父母的心情却没法喜欢。1951年独守空房的新媳妇儿申请办了离婚手续另嫁他人。1955年父亲郁郁中过世,母女相依为命,直到1958年妹妹远嫁他乡,回乡次数寥寥。母亲则于1977年病逝。

回到庄上,小五自然要给父母上坟祭奠,但斗转星移、人情淡薄、社会诡谲,被定为中农成分的父母的坟墓早就不知所踪,最后在本家后辈的勉强记忆里,指着一块浓密菜秧的番薯地二太奶大概就埋这个地方了。

一抔故土,两行热泪,三缕青烟,又叩又拜,哭声一片!

小六瘫软在地,思念、屈辱、愧疚并涌,几近气阙吓得旁边亲人忙掐人中

小五跪趴在地,华发凌乱,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娘啊......是小五啊..不孝的儿子....俺回来了......俺来看你了!

小五在家乡盘桓数日,与妹妹小六好好地聚了聚,回到台湾后,原本想再找时间返乡探亲,终因生活、健康等原因,迟迟没有成行。妹妹小六的团聚念想也每每不能实现,终成一声思念的叹息!

2003年小五病逝,他再也没能回到故土、没能看望他逝去的母亲和在世的妹妹。

2018年,小六在一位侄孙女的陪同下前往宝岛探亲旅游,国军退役的八十余岁的子侄台北、台中两地陪同。而小六只能给兄长祭上三支香火聊以慰籍,亲嫂子患帕金森症,已不识眼前人!

天知道,一次返乡竟是永久的离乡!

 

一次婚嫁

姥娘娘家姓张,家境极其贫寒,幼年丧母,父亲她和兄长带大,父亲病逝后,姥娘便和哥嫂一起生活,兄长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姑嫂二人持家。

姥娘具体生日不详,约莫六七岁就到镇上做童工,给鞭炮厂装炮捻,从未上过学堂念过书,没有什么见识,加上性格内向、懦弱,凡事唯唯诺诺,唯兄嫂意见为准。

一日,庄上媒婆儿走进破烂的家里,见到正值青春的姥娘便花枝乱颤地对着姥娘笑,一边说闺女你的好事来了,一边揽着姥娘的嫂子走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所云。稍后,嘻嘻哈哈着,在嫂子的送别下摇摇颠颠地小跑而去。

西南夏天的夜是如此的凉爽,天空月朗星稀,整个村庄在灰白的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籁下,几声狗叫鸡鸣,无数夏虫吵嚷,成为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的催眠曲。

此时的姥娘却躺在炕上像鏊子上的煎饼翻来覆去,白天媒婆儿走后,嫂子告诉她有人给她提亲了,姥娘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羞赧忐忑,一颗少女的心在艰苦的生活里激动进而沸腾起来。现在人睡声寂,姥娘的春心延续着白天的荡漾,甚至更加剧烈而翻腾起来:要嫁人了呵……那人长啥样、好不好?有没有兄长那样高大,有没有亲爹那样慈祥?家里都有啥人、能不能吃得饱?不会有恶婆婆吧,不会像自家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吧?……老天爷啊,俺从来没干过坏事,求求你,让俺嫁个好人家吧!

千份紧张,万般期待,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嫂子问姥娘咋想的,姥娘说,俺不嫁人,俺要跟你们一辈子。嫂子说,傻妮儿,净说傻话。俺听媒婆说了,那家人光景好,家里有十几亩地哩,在他们庄上是大姓,不会受欺负,那男的也好,比你大不了几岁,很会心疼人,你嫁过去就享福了。那跟俺哥说了没有?俺还是不想嫁,俺要跟你们在一起,姥娘鼓起勇气犟着嘴。俺已经让人捎信给你哥了,过两天就回信,看你哥同不同意,嫂子接着说,家里这个样子,你愿意呆下去?长这么大了你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姑娘大了早晚要出嫁,你哥常年在外,俺也照顾不你,兵荒马乱的,有个男人还可以保护你……

是啊,这样的年,一个青春怒放的姑娘家当然要有家和男人来呵护,姥娘不禁想起前年,日本鬼子打到县城要来庄上的情景,庄上人提前知道鬼子要来,都收拾点细软就往山上跑,姥娘跟嫂子随着庄上的人流也往山上跑,刚到半坡上就听到庄里枪声四起,随即几颗炮弹就落在身后,吓得姥娘跟嫂子扑通就趴在地上,稍作镇静,看到庄上人都在往坡上奔命,嫂子倏地站起来,拉上姥娘的胳膊就要走,却见姥娘瘫软在地动都不敢动,快起来!嫂子急叫。俺动不了了,嫂子,俺想尿尿……

那时要是有个男人多好,俺跑不动了,他可以背起俺来跑,像小时候俺爹和俺哥背俺一样,啊,那是多么坚实的倚靠!

过了几天,姥娘的哥叫人捎回口信,要是真地像媒婆儿说的那样的人家,妹妹就享福了,不过让嫂子先带着妹妹去男方家看看,可以了他就回来,亲自送妹妹嫁过去。

那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清早,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冒出半个脸,把它的光线斜洒在田野山坡上,路边的兰草捧出从叶子上渗出的露珠,野百合慵懒地伸展着皱皱巴巴的花瓣,浓密的野草和野花间,影影绰绰的人影慢慢走近,媒婆儿、嫂子还有穿着干净利索充满朝气的姥娘走在通往相亲的路上。

离庄口还有三里地,就看见一群半大的小小子,向她们张望招手,然后转身就跑,顷刻竟无影无踪。这时姥娘双手紧紧地揽着嫂子的手臂,额头上脸上的汗珠因为走路加上紧张愈发地油亮剔透,好不容易走到庄头,就看见一群妇孺簇拥着迎将上来,有帮着拿东西的,有扯胳膊揽腰的,有嘘寒问暖的,更多的是凑热闹的,紧接着,就听到一嗓子:新娘子来了。顿时,唢呐声声,鞭炮四起,一顶小轿从人堆里窜出,姥娘和嫂子还在愣怔间,姥娘已被人涌进轿子里,嫂子刚想问你们做么,那群妇人扯扯拉拉地把嫂子也拥进庄里……

当天姥娘就嫁进了婆家,当天嫂子一个人带着彩礼稀里糊涂地就被送回了自己家。

新婚三天后,姥娘回门,进到兄嫂家,见到兄长正站在屋当间。原来,兄长听到嫂子带去的消息后,紧赶慢赶刚刚从外面进门。

妹妹,别哭,咋回事?

哥、嫂,俺、俺被骗了,那个男的比你还大十几岁,他、他还有三个孩子哩,呜呜呜……

怨不得啊,怨不得那天去相亲直接就成亲了,狗日的,咋这样办事哩?俺去找他们去,退亲!

她哥,你可别去,妹妹都嫁过去三天了,彩礼咱也收了,这婚咋能退?

你还好意思说,都是你这烂娘们儿干得好事,叫你过去看看,你倒好,就把俺妹妹嫁了,你这是要赶俺妹妹走啊,我给你说,俺妹妹要是出了啥事,你也给俺滚!

你说得啥话?那能怨俺,俺带妹妹去相亲,哪知道他家那个仗势。俺一回来不就给你捎信让你回来嘛,呜呜呜……

你哼唧啥?你别在这装慈悲,你就是个欠揍的娘们儿!

哥,你别打俺嫂子,不怪俺嫂子,都是俺的命不好,你别怨俺嫂子,呣呣呣……

……

生米煮成了熟饭,加上姥娘的婆家确实有十几亩地,基本不缺吃穿,确实是庄上的大姓人家,本家兄弟姐妹一大堆,没人敢欺负,所以,姥娘回门后第二天在哥嫂和邻里的劝说下,也就心甘情愿地返回了婆家。

一年后,姥娘生下了儿子,之后又有了女儿,丈夫前妻的三个孩子倒也孝顺,因为叔伯兄弟的儿子排行老四,所以姥娘的儿子女儿顺其自然地就叫小五小六。

有了自己的儿女,家庭和睦,除了政局不稳让人不安外,姥娘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一段幸福

1958年,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满天卫星高照,人民公社红红火火就是经常饿得慌

夏天,姥娘迎来了她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刻,她亲爱的女儿小六要嫁人了!

小伙子家是临县临庄的,离自己的庄只有十几里地,一看到这小伙子,姥娘就满心喜欢:浓眉大眼、双目炯炯、五官端正、身材匀称,个头中等,浑身透着军人的英武之气。更重要的还有,小伙子有文化,人民解放军军官,从朝鲜战场回来没多长时间,是战斗英雄!

但接着姥娘就犯愁了:小伙子马上要随那个什么兵团开到东北戍边垦荒,在东北哪里,俺也不知道呀,听说就是闯关东的地方,那肯定很远很远咯,小六这一走,以后就是回来也很难了,俺的闺女哎,你走了娘一个人可咋办?唉!天爷呀,你给小六找这么好的人家,做么要去那么远?就在他们庄上多好!唉,真要在庄上,人家也不找咱了呀!小六啊,你就去吧,革命军人国家干部都是国家的人,是吃公家饭的,你去了饿不着冻不了,比跟娘在一起好的多,你也是快二十的大姑娘了,早该嫁人了,早晚都留不住你,你嫁的人比你娘我好的多,去吧!

小六走的那天,将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梳扎的整整齐齐戴上咖啡色的方巾,身穿蓝丝令布上衣,一条修身的深色裤,显得一米六三的个头更加高挑,脚穿一双崭新的绒布鞋,洋气十分。

姥娘把小六送到庄头,看着小六弯弯秀眉下的大眼睛簌簌扑出的泪水,姥娘满脸笑意:闺女,别哭,你这是好事是喜事,娘替你高兴,你走吧,家里由你侄子宽跟海照顾俺,你放心走吧。

直到小六没见了踪影,姥娘还站在庄头,怔怔地,倏然,胸口一阵揪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第二年秋天,就在庄上人人整日挖野菜剥树皮想办法填饱肚子的时候,姥娘还是获得了精神上的饱餐,小六来信给姥娘报喜,说生了一个小闺女!还跟姥娘说,她在那边吃得饱,每天下地劳动,拿工资,还被评为劳动竞赛能手,那里的同志们也很好,有组织有纪律。就是地方太远了,从家里到那里要十来天。还说,跟孩子的爸商量好了,给姥娘寄些钱,让姥娘过段时间也到那里去。

1960年开春,冰雪融化,姥娘来到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别后两年,母女终于团聚在一起。

农场无闲人,姥娘干不了地里的活儿,就在场里的幼儿园当保姆,每月还有一点补助,尽管因为亲家母的关系,不能跟小六一家住在一起,但能时时见到小六和她的孩子,姥娘对现时的生活是如此的满足!

1962小六有了第二个女儿,63年小六的第一个儿子出世,这时的姥娘时常感谢上苍赐予的天伦之乐,庆幸命运没有让她像老家一些人那样饿死。

幸福的时光总是快如闪电,幸福的感觉和细节总是如此的相似,我们几乎无法用更具个性的词语和修辞方法来单独表达我们的某段幸福时光!

姥娘东北农场的生活在1964年时戛然而止,先是随小六一家因干部调动而迁移到了西北一个小山城,在那个偏远的山区里,本土人狭隘的意识中,生活环境远没有农场时的宽松氛围和包容心理,但姥娘在1965年抱着小六的白白嫩嫩宛如小姑娘一样的第二个儿子时,她的幸福感依然那样强烈!

1966年,姥娘的幸福时光到此为止了。因为阶级成分不好,姥娘被当地县委赶走了,是的,是被赶回了鲁西南老家。

 

孤独

姥娘回到了老家的庄上,以前的住房该分的都分了,只留下了一间土坯老屋,姥娘就此安顿下来。虽然成分不好,毕竟是革命军人的家属,庄上照顾她,让她去放猪生活上,则有小六同父异母家的哥哥的儿子小宽、小海照顾。有事做,姥娘的日子也便这样过了。

某年秋天的一个清晨,姥娘照旧赶着十多头猪走出庄头,来到庄后的草坡上,姥娘让大猪小猪们自由活动各自撒欢,自己找个干净的石头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闹得正欢的大猪小猪们这时,暖暖的太阳穿过晨曦完全升起,金光洒满姥娘的全身,姥娘扬起飘飘的花发头对着阳光,闭上眼,嗅着伴有露水的青草香,享受着微凉而和煦的风拂面,思绪宛如一团团薄雾冉冉升腾,彷佛马上就见到了逝去的姥爷、不知所踪的小五,还有远在天边的小六......

忽然一个凉凉的、湿湿的、柔软的东西在姥娘的手背上蹭来蹭去,姥娘一激灵,赶忙抽回手,乖乖,什么东西?睁眼急看,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猪娃站在腿边,偏偏头哼唧了两声,两支大而圆的黑亮剔透的猪眼也正盯着姥娘看,姥娘双手托起小猪的前肢,举到脸前,仔细看看,这并不是庄上的猪娃,放了几年的猪也没看到这个小家伙呀,便说,小猪娃,你是谁家的啊?你跑到这儿来做?看你还挺干净呢,身上的肉还怪结实怪劲道哩。小猪哼哼唧唧,挣扎着想下来,姥娘没有松手,而是将小猪揽入怀里站起身望望四周,四下里空旷一片,姥娘想,俺先给看着,等人家来找吧。钻入姥娘怀里的小猪这时倒安静起来,把小嘴伸到姥娘腋下,闭起眼,呼呼睡起来。

傍晚时分,依然没有人来认领这头迷途小猪,姥娘只有带它回庄上,走路上,姥娘就寻思:这小猪娃不知道是谁的,也不是庄上的,带回猪圈,说是捡的,谁信呀,俺先带回家,明天再等人家来找吧。

吃晚饭的时候,姥娘特意多加了一些菜,自己一半,另一半给小黑猪吃,哪知自己刚吃两口,小黑猪已经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吞完自己的那一半饭菜后,盯着姥娘哼哼着,姥娘有些不舍地又夹了一小筷子菜递给小黑猪,小黑猪嘴一张一抿,又定定地瞅着姥娘。姥娘叹息道:咳,你吃的还怪快的,都给你吃了我吃啥?你就将就一下吧。小猪哼哼着甩甩小尾巴,自己出去觅食了。

就这样,没人认领的小黑猪,一天到晚就跟着姥娘早出晚归,家里的粮不够,就在外面多寻食,这小黑猪体格虽小,倒是十分壮实机灵,跟一些大猪抢食常不落下风,竟没有被饿着。

一天,庄上王家的一群半大孩子经过姥娘放猪的草坡,看到姥娘一个人,站在几米开外开始恶作剧地喊道:“国民党的兵,国民党的将,国民党的兵将吊儿郎当。”“国民党兵他娘”“小五他娘是反革命是特务”,姥娘无奈,只能盯了他们一眼,一边嘴里愤懑地嘟囔着“混小子,你们想做么?”,一边把头转向另一旁,见姥娘不搭理他们,其中的一个领头的小子褪下裤子对着姥娘的方向撒起尿来,姥娘气得干脆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叫,转过头去,看到撒尿的小子捂着裤裆望坡下狂奔而去,其他孩子吵吵把火地也竞相跟着跑散。

    晚上到家里,姥娘便被王家人围在屋里,说是姥娘养的猪把他家孩子的小牛牛给咬坏了,扬言要姥娘赔偿,姥娘说俺当时离他还那么远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呀,王家人说是一只小黑猪咬的,庄上的猪圈里没见着,质问是不是姥娘藏起来了,并要姥娘交出小黑猪,姥娘有些心虚说哪有小黑猪不信你们自己找吧,王家人翻箱倒柜了一番,竟连一根猪毛都没见到,悻悻然而去。姥娘关上门,回头却看到小猪从床底下悠悠然走出,心想:这小猪,还怪聪明嘞。

因为有个黑黝黝的壮实的小猪娃陪着,姥娘少了些许思念女儿的伤感,不管这小猪是谁家的,也不管谁何时来领走,姥娘觉得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人啊,一旦习惯了孤独和寂寞,流年,又奈我何?

而岁月啊,就是在人类的喧嚣中无寂的流逝!不管你如何珍惜,或者挥霍,它终归要走到我们生命中的某个节点!

不知道多少长时间的光景,一天晚上,姥娘在昏暗的灯光中,泡着脚、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恍惚间,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姥娘姥娘,你睡着了吗?

姥娘睁开惺忪的眼,四下环顾,没有人啊?这时,声音又在自己腿上响起,只见小黑猪后腿站立,前肢搭在姥娘腿上:“姥娘,哼哼,是我呀,猪娃”“哎呦,俺的娘哎,猪还会说话?”“姥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妖怪,哼哼,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你...你干啥去?人家要领你走了?””不是,我现在有个投胎的机会,我想去试试。可我...哼哼...舍不得你!“你真是个傻孩子,你愿意一辈子当猪啊?长大了,还要被宰。”“可我走了,你怎么办?”“俺没事儿,你走吧,俺都习惯了”“姥娘,你说,我当猪,哼哼,吃饱了就睡,无忧无虑,就算长大了被宰,哼哼,那你们人,活着时这么难,虽然不会被宰,到了不还是一样要死?哼哼,所以,我都在想,还要不要投胎做人,再说,万一投到不好人家,哼哼,就像庄上老王家,天天吵闹,终有一天搞得家破人亡的”“唉!猪娃,俺跟你说,等你当了人就知道,人这一辈有坏的,也有好的。虽然像我这样守寡,儿女又不在身边,外面天天批这个斗那个,但是呢,人这一辈子,谁能料到活成啥样呢?俺过得不好,俺得盼着俺儿子俺闺女好好活着,老天爷听到有人在磨叨他们好,那可能就让他们过的很好呢,你说是吧?”“哼哼,姥娘,我有点知道你说的啥意思了。做人嘛,就该有点希望,能给自己的亲人说两句祝福的话,也是一份心意。”“猪娃,你要是投胎就赶紧去,别耽误了时间,你去吧,别担心俺!”“那,姥娘,我走了!”

第二天,姥娘再没见着小黑猪,姥娘想,可能一直都是梦吧?不过,这小猪娃真好玩儿!

此后的日子里,姥娘一直独居,期间闺女小六带着儿女回来过两三次,有次小六带回了她的最小的儿子,姥娘越看越觉得喜欢,三四岁的小外孙,通体皮肤黑黝黝,壮壮实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浓密的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吃起饭来就跟小强盗似的......。

姥娘于1977年在孤独中病逝,小六回去给办理了丧事,卖掉了土屋。

 

一声姥娘

我父母的原籍管母亲的母亲叫“姥娘”。

小五是我的舅舅,小六是我母亲。

关于我姥娘邱张氏的记忆,除了看过家里留下的一张姥娘在60年代初在北大荒照的老相片——她穿着一水黑色的对襟大棉袄和吊裆的大棉裤以及裹着小脚的棉布鞋,其它的印象我几乎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舅舅的长相与我姥娘十分相似)。我常常想,这样一个中国最传统的最典型的农村妇女,在一世孤独中是怎么度过的啊?她们的逝去真的就像漫漫黄沙,一层盖一层,粒粒相似而不留一丝痕迹,我想我能为我的姥娘写点东西,如果能长久留下来,也算她在这个世界上烙下了一点点印记,但她们的经历又像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平凡,似乎没什么可写,亦无可歌可泣之素材,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历史从来都是只记录大英雄跟罪大恶极之人的。

以上文字中的故事,是听我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所以,姥娘相亲“被出嫁”、姥娘躲日军爬山坡、我舅舅在大陆的亲事及被拉去当国军、因为成分问题不能跟随我父母以及我母亲与我舅舅几十年后生死相聚都是真事。只是我的文字功底不够精彩,更不会像郭姓小四同学那样去“剽”,所以我非常抱歉,亲爱的读者,这么多“废话”可能让你会觉得“味如嚼蜡”,但我相信我姥娘、我舅舅和我母亲在那时那地所经历过的可能更惊心动魄、更心潮澎拜!

事实上,这篇文字我写了一部分并已经放了两三年了,因为苦于想象力不够,尤其是素材不多,还有就是我本能的情感常常为我姥娘和母亲的人生经历而感慨,甚至泪流满面,思绪一乱,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写几段便无从继续,想着等见到母亲再多问些,好写得更精彩点,但我那无耻的忘性总在拖延,直至我母亲于去年初突然去世,所以,再想多了解点我姥娘的“史实”,以便继续写下去明显已经成为奢望。

我承认,除了故事的梗是真的,细节描述都是我虚构出来的,有些笼统的时间、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故事的逻辑好像都不太相符,反正,亲爱的读者,你就当故事听吧,只是请相信我母亲讲的是真的。而我姥娘与小黑猪的故事,存粹是我编的,一个成分不好,还有所谓“海外关系”的家庭,在那个年代,庄里还会让你养猪?猪可是珍贵的集体财产啊!

事实上,我姥娘在最后的十年里哪有过得那么轻松!经济来源大多是靠母亲隔一段时间寄回的几块钱生活。尤其是七十年代,我舅舅他们曾写信回来,希望联系上双亲,这下我姥娘及其他宗亲就更惨了,“海外关系”、“里通外国”,这帽子扣下来,宛如三座大山压身。或许,唯一可以让我姥娘宽慰的就是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传宗接代的孙子。所以,就连庄里自己本家的人都自身不保的情况下,家里没有男丁受欺负也是自然的了。庄里另一户王姓大家族,趁着“政治投机”而“崛起”,欺负的我姥娘这边纵有十几个男丁,也不敢跟人家顶撞,苟且偷生。及至后来,每每提起这些事情,我母亲都恨得咬牙切齿,我们姐弟听后也是义愤填膺。

事实是,我姥娘的那十年,连我母亲当时都没在我姥娘身边,她所经历的许多事情,谁又能知道呢?亲爱的读者,看到这里,你们不能责怪我母亲没有尽到孝道,我必须要替我母亲说两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父亲被审查隔离,我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还要到河堤筑坝的工地上当小工,一个妇人像男人一样肩扛腰背上百斤的泥沙和碎石——这也是我母亲年老时得了极其严重的风湿病的主要原因。我母亲除了承受身体上的劳累,还要承受精神上被称为“黑五类、保皇派”之类称呼的巨大压力。及至我们长大成人,我们拿我母亲唱歌五音不全开玩笑时,就会模仿母亲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跑调的声音唱到:“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但我们常常会笑着笑着,心里止不住地心酸,禁不住地掉下眼泪——如今,这世间最动听最美丽的跑调歌声,我们再也听不到了。所以,没有办法,我既无意去追究那个时期的真实情况,更不想揭开我姥娘惨淡人生的伤疤,于是,我就模仿莫言先生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来完成我姥娘的后十年。那么,为什么是养猪而不是其他牲畜呢?因为我属猪(小黑猪伤了别人小鸡鸡的故事,确实是我小时候回老家干过的),我多么想是那只投胎人类前的小黑猪,能多陪伴我那孤独的姥娘几天!不过,我的手法实在稚嫩又似是而非,再者,我们这些平凡人,其实日复一日大多都是过着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要制造故事的矛盾和冲突,只能这么瞎编了,而我好像也只能这样想象我姥娘最后那孤独的十年,因为,我再也无法问我母亲她知道的更多的记忆了!

今年的2月26号是我母亲的周年祭,我想我再不把我姥娘写出来,她老人家可能会不高兴了。另外一个,虽然我对姥娘的性情、脾气都不了解,但我始终觉得我母亲应该就是我姥娘的翻版,比如文化水平不高、性格有点懦弱、应急能力不足、嘴笨、没有主见、对丈夫的依赖性强等等,都应该十分相似,但她们最大的特点却是家里没有男人时,或者生活陷入极度困境中,又能够用极大的隐忍坚强地把孩子抚养大,把家庭维持好,所以我必须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用我姥娘的“事迹”祭奠我逝去一周年的母亲。

曾经,我跟我姥娘的机缘太少,没什么机会多叫几声“姥娘”。如今,我儿子跟他的外婆则缘分匪浅,从出生到现在都由外婆带大、照顾。如果按照他外婆的原籍风俗,他应该把外婆叫“嬢嬢”,但这小子从小既没有按大多数南方人那样称呼“外婆”或者按大多数北方人那样称呼”“姥姥”,也没有称呼外婆为“嬢嬢”,大多时间竟喊的是“老嬢”,听起来完全就是“姥娘”的发音。

我常常想,我没机会叫出的,可能我儿子要替我多叫一声“姥娘”吧!


                                                                                                  刘润东
2021年2月26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