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读徐光启《甘薯疏序》，“方舆之内，山陬海漩，丽土之毛，足以活人者多矣”，引我思绪久久共振。徐光启出身寒素，做官简朴，死无余资，明廷嘉奖他品德学问。他说的甘薯就是我要叙述的地瓜，它忍旱耐瘠，经风禁雨，扛病拒害，是一种产量极高、足以活人的植物。他号召广植甘薯的悯人情怀，想必源自他经风历雨的平民生活。

  地瓜，在人间，在我和父辈的生活里，浸渍了岁月炎凉的印痕，见证了生活悲欢的色彩，演绎了节节冷暖的历史，陪伴了我的单色童年。

  地瓜只是学名，其实，我老家从来都叫它红薯。一年可以种两茬，春茬与夏茬。春茬地瓜在春天栽种，特点是个头大，多呈圆形，淀粉含量高，口感很面;夏茬个头小，长圆形，含糖量感脆甜。从年头到年尾，我们都吃红薯这名字本身是满含诗意的，可艰难的岁月赋予了它无奈的色彩。

  地瓜是藤蔓植物，每当大雨过后要把它的藤蔓反转，叫“翻秧子”，目的是防止雨后产生次生根，与主块茎争夺养分。翻秧子的劳动是个热闹的事，往往男女老幼齐上阵，一人一根长棍子说着，笑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除此之外，地瓜的一生不需要其它的照顾。

  地瓜窖用来储存地瓜的，每户都有。地瓜窖般四五米深，在窖底再开挖两个洞，洞的大小般由家庭地瓜的多少决定。地瓜在秋天贮存，可以一直保存到来年的春天甚至夏天。地窖盖上盖子，形成自然的恒温室，小孩子最喜欢下窖取红薯，在地窖里躺一会，享受一下冬暖夏凉的舒适与惬意，美得很呢。

  野地里焖地瓜是一段最难忘怀的少年跳动字节。这事得几个小孩一起干才有意思。先挖地灶，地灶上面用沙土块垒起一个圆锥形的宝塔，捡拾足够的干树枝点燃，火舌在灶里欢快地舔舐宝塔，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烧得宝塔上每颗土块滚烫，把偷挖来地瓜一颗一颗扔进地灶里，然后一铲子下去，宝塔轰然倒塌压在地灶上，再覆盖一层厚厚的土，割草满筐再回到灶边的时候，地瓜就闷熟了。小心地扒开，透熟，咬软，甜，香，在天高地远的荒野里，我们放纵地挥霍着野生的少年自由。

  今天，在北方的旷野里，茂盛的地瓜叶子铺展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翠绿的毯子，铺展到我想象的尽头，铺展到人间的深处，铺展到遥远的明朝。